时间的重要性向来是学者们讨论的重点，在加速的“隐喻”下人们在多线程中疲于奔命，反而造成了新闻的粗糙和碎片化。于是有学者希望借助空间拯救被时间异化了的新闻业，“空间新闻学”应运而生，但又不免陷入“空间压倒时间”的窠臼。深圳大学传播学院虞鑫教授和深圳大学全球传播研究院研究员、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霍诗宇在《传媒观察》2024年第12期刊文认为，时间和空间是新闻业的横轴和纵轴，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社会生活的复杂性无法只靠时间的单向直线来解释，空间也并非静止不动，只有将二者融为一体才能形成全息视角。数字化时代，时空压缩、时空扩张、时空液化、时空内爆、时空折叠成为新的时空形态，这使传统新闻价值的相对重要性下降，区位要素的价值显著攀升，借此新闻价值点得到弹性化延展，并促使新闻业形成结构性“脱嵌”和游牧式生产。依据时空能量场的不均质性，文章希望能够依托“时空共现”视角为当前国际舆论场、话语权争夺等多种现象提供全新解释。

　　“用时间消灭空间”曾是新闻传播学的无上信条，但时间的主导地位一定程度上压抑了空间问题的显现，随着数字时代的发展，空间转向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空间新闻研究成为全球新闻传播研究的前沿。

　　不难看到的是，无论是对时间的研究还是空间的追逐，都在某种程度上将时间和空间放在二元对立的位置，特别是在新闻传播学领域的研究之中，研究者的逻辑集中在替代而非纠偏。但是，时间和空间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单独讨论任何一个都会形成片面认知。因此，本文想要聚焦于时间和空间的一体化和共现性，探讨数字时代的全新逻辑对于时空形态的影响，以时空一体的思维看待新闻的发展与变迁，并寻求理论上的突破以期反哺现实社会。

　　当我们确认了时空的不可分割性，就需将其放置在数字时代的特殊性中进行考察。不同于传统新闻业，数字逻辑以其简洁、增殖和压缩的特性赋予了新闻时空尺度新的变化。追求速效、工具理性的数字技术豢养了新闻行业如仓鼠轮一般的运作方式。新闻业一方面力图超越障碍、简化意义，将新闻时空压缩为迷你地图；另一方面，对多元性的追求和剩余价值的榨取让其不断席卷新的时空获取意义。正是增殖的多样性模糊了新闻时空之间的边界，也正是数字技术供给的发声权力形成了资源集聚的“时空涡旋”。数字逻辑惊人的可能性让多个新闻时空并行不悖，由此形成了数字新闻时代多样的时空形态。

　　数字时代的到来让新闻的时空尺度再一次实现了革命性的变化，对实时的追求让新闻业走上了加速的快车道，意义开始向内塌陷，“天涯若比邻”的图景真正进化为“天涯成比邻”，新闻的空间联系更为频繁和紧密，但也更为破碎和分裂。私人空间、社会空间、政治空间被挤压在一起，变得更为支离破碎并开始互相倾轧，媒介逻辑绑架政治逻辑形成的媒介化政治只是空间挤压的缩影，事实上，因压缩而导致的新闻业态正在变得分裂、破碎且短暂，所有的意义和内涵发生了剧烈的内爆、变得虚无和停滞，并向内坍塌，新闻变成了求新求变、短小精悍和“言之无物”的代名词。

　　综上，时间的并置让过去、现在与未来杂错，旧闻新提、新闻不闻成为常态。空间的挤压是一种多样性的减损，情景之间逐渐失去了历史的纵深感，我们难以在一种确定性和连续性内检视自身，新闻界别的弱化、信息的爆炸和冗余与烂尾新闻即是证明。

　　新时间和空间的诞生给新闻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意味着新闻生产的范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进行扩张，细分的市场在养活大量“本地新闻”的基础上也带来了超乎想象的压力，而在24小时在线和闲暇时间资本化的时间体系中，新闻记者面临着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压榨，成为无法停歇的“永动机”。不断细分的新闻类目也成为新闻研究领域迭代的热点，本地新闻、超本地新闻、区块链新闻、视觉新闻等随着新闻时空的拓展不断涌现。新闻业既被不断地榨取剩余价值，同时也在努力利用数字技术榨取“他物”的剩余价值。

　　齐格蒙特·鲍曼在其《流动的现代性》一书中提出了“液态的现代性”，他认为“在液态现代社会，不再有永恒的关系、纽带，人际间互有牵连，但不再着重紧密扣紧，在于可以随时松绑”。因此，现代社会已经从一种固态、坚硬的结构流变为轻盈、流动的液态形式。人们的关系变得松动、易变，不再如传统社会的氏族关系一般紧密。当社会关系变得松动、脱落，空间也会随着液化、流动，边界变得模糊不清，人们的思维方式也呈现出零散化和碎片化的状态。

　　对于新闻业而言，时间和空间的渗透与流动既是重大机遇也是严峻挑战。在带来多样性和杂交产物的同时，也常常会使人们产生感知错乱。当私人空间、社会空间、公共空间不再泾渭分明，场域之间的逻辑入侵就成为常态，无论是粉圈对于体育圈的渗透还是媒介对政治的绑架，都带来了严重的群体极化和社会后果，新闻业则成为无意识的帮凶，动辄影响司法公正和程序正义，就连新闻从业者也丧失了私人空间，成为异化的劳动者。新闻研究领域对于边界的异动也异常敏感，从齐格蒙特·鲍曼液态的现代性入手，液态新闻和职业共同体的液化成为研究热点，时空在这样的液态性中也变得“藕断丝连”。

　　鲍德里亚将内爆解释为：媒介并非在向我们提供客观事实，而是在制造符号，在制造“真实”的过程中还在吞噬意义、拼贴意义，它指的是一种消除区别和界限的后现代性过程。人类无法区分客观真实和虚拟真实，最后可能会被媒介控制，失去人的独立性。而在数字时代，这种内爆可能更趋向于一种能量的聚集和涡旋的产生。

　　在“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时代，社会资源的集聚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任何一个空间和任何一个细碎的时间点，都有可能汇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关注和资源，这就形成了一种资源“虫洞”，周围的一切物质都会卷入其中，当它落到某个产品和个人头上时，就会产生“李子柒”“淘宝”这样的现象级的事物。

　　对于新闻业而言，每日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这些“涡旋”之中，注意力资源被分散到了“哗众取宠”的现象级事物之上，丧失了对于事关民生、公众利益事件的关注。当新闻业开始迎合这样的报道取向，对于公众而言本就处于零和博弈的注意力就不断被分散，变得飘渺不定。时间和空间的内聚能量来自于这种注意力势能，不同时空边界的融合并不代表中心和界限的消失，而是互联网时代扁平化的网络赋予了“可见性”全新的规则，重塑了中心和范围的概念。注意力涡旋代表中心，延伸出的社会关系形成流动的边界，时空以一种数字时代的衍生规则被重塑，新闻运作也只能随波逐流。

　　在数字化媒体时代，技术可供性带来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突破，还是空间范畴的扩展。当前的互联网空间从理论上是可以无限扩大的，里面存在的难以计数的超链接让用户在浏览和点击的过程中能不断纵深拓展空间维度，这个过程和时间维度紧密相连，每进入下一个界面就是切换到下一个时刻。正如德勒兹所言，“褶子的物质即是一种时间的物质”，这种时空的皱褶让其延展和流动变得更加自然，从而也进一步形塑了时空的弹性。

　　对于新闻业而言，时空褶皱带来的既是全新价值创造，也是重要内容的隐身。首先，超链接带来了与其他时空的随时联动，只要公众愿意进行“议程融合”，随时可以探索更为广袤的信息天地，新闻业更是可以利用时空耦合创造出更多杂交品类。但是，人们生活在自洽的气泡和圈层之中，形成以特定主题为依据的个性化社区，时间的流逝和各类事件的发生并行不殆，与本社区核心价值无关的新闻被排除在外。人们选择性地无视这些具有社会凝聚力的公共新闻，新闻业不得不做出某些切割，其引以为傲的构筑“想象的共同体”的能力也就成倍削弱。

　　当我们以时空的视角来审视数字化新闻变动之时，就会发现传统的新闻生产衡量标准已经不再适用于现代社会，新闻业曾经追求的时新性、重要性、显著性仍然是价值取向，但是其相对重要性已经存在一定程度下降，区位性、时空扩展性、场景性成为了新的标准。大数据、VR、AR等技术的崛起开辟了全新的虚拟网络空间，这也导致了“空间”维度的价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越来越多的公众可以在全景式的感知中自由选择形成个人经历的方式，没有了固定的、引导性的叙事逻辑，新闻的“可写性”得到提升。

　　事实上，对时间的追求是存在边际递减效应的，当互联网和即时通讯技术让速度已经趋向极限之时，时间进一步压缩所能产生的价值已经趋向于零，因地而作、场景开辟、信息的在地性获取成为传播取得效果的关键因素。因此，空间新闻横空出世。新媒体技术具有的空间指向性，构造了一个充满弹性、自由、具备深度的新闻世界。空间维度本身是直接将立体的、可视化的现实呈现在公众面前，它不需要公众耗费精力自己搭建“新闻世界”，而是本身就足够逼真和精彩，后续也没有其他环节可以抹杀这种生动性，因此内容是细腻、多维和真实的。并且，正是由于空间在时间维度上的液化和扩展，它所能吸纳的范畴可以不断再生，赋予了新闻业更多的选择性。

　　因此，从时空一体化的视角来看，新闻行业需要遵循的价值维度得到了拓展，新闻从业者通过对时空维度的统一，基于空间的可再生性，能够极大拓展新闻的可生产性，新闻价值点的产生可以通过纵深挖掘、空间协作和场景拓展的方式得到丰富和细化。尤其是在人们的需求朝着可视化、生动化、小众化方向发展的今天，时空一体化的视角可以赋予新闻业更大的活力和弹性，也给予了新闻生产更加多样的价值点来源。对于新闻学科而言，局限于传统价值观的新闻研究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价值变迁和不同新闻时空资源的挖掘成为关注的焦点，当元宇宙、AIGC掀起新一轮研究热潮时，于新闻界而言则是时空逻辑的脱嵌和转变，带来研究价值点的跃升。

　　互联网的出现标志着数字化媒体时代的到来，这一时期互联网、平台已经基础设施化，人们可以依据想象搭建虚拟度极高的网络空间，并且这种空间是可延展可再生的。并且，场景和空间的界限已经几近消弭，空间与空间之间相互流动，人们有相当大一部分的生活转移到了线上，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实现重合并不断自我膨胀，甚至超出了现实的管控范围，构成了更加复杂多变的社会关系。虚拟生存和数字肉身的现状让数字时代的新闻业态变得符码化、游牧化，并产生了结构性脱嵌。

　　新闻生产需要根据人们在现实空间、虚拟空间的不断游牧实时变更，并依据此时此地的最新变动提供信息。时空折叠和液化让人们在移动的一小段距离内可能已经产生了数个场景变换和“连接”“断联”的不断重复，甚至形成现实、虚拟的并线生存，虚拟生活现实化和现实生活虚拟化达成混合性统一。时空“脱域”后场景界限也逐渐消融，社会关系的联结可以跨越广阔的时空距离重组，社会行动得以从地域化情境中抽离。新闻业遵循数字时代时空的最新变化，形成了查尔斯·泰勒所说的“脱嵌”，即不再遵循统一的社会性生产和内嵌的集体层级，而是形成了更具个性化和个人主义的图景。受控的社会性框架日益被内在的个体框架所取代，促进人们形成自我认同和转型，挣脱枷锁探索更加广阔和自由的新闻空间。

　　时空的压缩让新闻变得破碎和细小化，人们无法形成连贯的思维和认知，为此新闻从业者需要利用场景的迁移和流动塑造不同的新闻空间，填补因压缩而产生的结构性断裂。为了能够满足人们更加分众化的需求，新闻从业者需要借力海量自媒体搭建参与者行动网络，借助节点拓展和在地生产形成对新闻时空的多重利用，这种多元流动逻辑可以帮助新闻从业者更加灵活地穿梭于时空之中，搭建广域“新闻网”。

　　在新闻领域中，往往是那些节点中心和更具吸引力的地点能够输出更为丰富的内容和观点，这当然与经济发展和地域差别这种结构性因素有着深刻关联。比如北上广深的新闻和动向就要比甘肃、贵州等地的新闻与动向更受关注，作为经济发达的城市和先行示范地，这种“先行一步”的优势将会一直延续并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XK星空app体育。在国际社会中也是如此，美国和西欧的最新政策将会成为全球风向标和变动集散地，人们不得不时刻保持关注以免自己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被席卷却无法预先做出相应准备。而在虚拟空间之中，Facebook、Twitter所创造的社交宇宙和Google所构造的信息世界要比不知名的APP能集纳更多的资源和人群。这些强势“时空”所产生的信息是更加立体、丰富和备受瞩目的，全世界的媒体都将自己的注意力资源倾倒在有限的“领土”之上，导致他们很难再分散注意力在那些急需受到关注却无资源可依的地方。无论技术如何发展，人的注意力和新闻资源总是处在零和博弈之中，与其花费力气在耗时耗力的“小众”新闻上，不如将举世关注的大新闻做深做细，这成为了新闻从业者的不二法条。因此，新闻时空的马太效应越来越明显，高能量场的高密度信息自然而然地开始向低能量场塌陷，从而将低能量场的本土化信息覆盖和淹没，导致“小众”更加无人知晓，无人愿意再花费精力在“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之上。

　　这种新闻场域的不均质性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城乡、地域和国界之间舆论的不均衡性，奋力挣扎的人自身在寻求“可见性”的突围，但是如果无法将资源倾斜，这种挣扎终将是蚍蜉撼树。“热闹的新闻”虽然是媒体跑马圈地的斗兽场，但数字时代时空的丰富性让这种“做深做细”多少也成为同质化话题的不断延伸。因此，在地性新闻和本地新闻开始被突出强调，这是空间化思维帮助新闻逆向发展的最好说明。

　　视角的转变帮助新闻研究产生了新的切入点，城乡差异、国别话语权的争夺、舆论中心的产生、权力的剥削和渗透都可以用时空和能量的差异来解释，新闻类别也开拓了新篇，本地新闻有足够的多样性和细度可以被深入挖掘，这也为小型媒体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出路。抓住关键人群，生产精细产品，面向本地群众，在新兴技术的支撑下，大量小型的、数字化的地方报道项目纷纷出现，被泛称为“超本地新闻”。许多学者认为超本地新闻可以更好地报道本地事务、支持本地立场、动员地方参与。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社会的横轴和纵轴，对于新闻而言，只讨论时间或空间的影响都是片面的，从一体化的视角出发才能赋予新闻发展全新出路。并且这种视角可应用于更广阔的天地，舆论的啸聚和消散、城乡关系的建构XK星空app体育、国际社会话语权的争夺、偏见的形成、信息的流动、注意力的集散，无不充斥着时空的作用和痕迹。理论突破的目的是为了增强对现实的解释力并反哺现实社会发展，本文从时空一体化视角入手形成了五个时空模型，并以此对新闻业态进行了探讨，收获了一些新的认知。希望能够以此抛砖引玉，形成对行业更加丰富和详实的解读。

　　（载《传媒观察》2024年第12期。原文约14000字，标题为《从“天涯若比邻”到“天涯成比邻”：时空共现视角下新闻价值的弹性化延展》。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

　　【作者简介】虞 鑫，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深圳大学全球传播研究院研究员xk星空体育xk星空体育